一段爱,等候了四十四年


 

—— 广州日报 2003年03月20日 B14 版

  他很年轻,他所讲述的是一段比他年龄还要大的爱情故事,关于他父亲的。那段爱情经历了四十四个春秋,在了无期的等待中,终于失望地死去。我和他在那个下午,一起想象着那个我们都没有见过的女人,她一个人,带着两个幼小的孩子,曾经经历过多少艰难曲折,却一直矢志不渝地等待着那个四十多年没有回来的男人,她的心中,曾经有过多少的爱情,又曾经有过多少的悲伤?

  那个男人是他的父亲。他说他的父亲、他的母亲和他们兄妹,都被这一段爱情所感动。而如今,故事的女主角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,带着永远的遗憾和等待,而她的女儿,也不知道生活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。

  四妹,你在哪里?

  我的父亲叫康桂华,是广东罗定人。那是1956年,我年仅22岁的爸爸在海南岛做生意时,认识了一个叫程四妹的海口人,当时程四妹只有18岁,在海口唱戏。父亲和这个漂亮的海南姑娘相识相爱,1958年,他们的女儿诞生了,父亲给她取名为康玉莲。

  本来父亲和四妹决定在海口落地生根的,但女儿出世后,他们的生活出现了困难,于是父亲决定回广州做生意。他离别了四妹和刚出生不久的女儿,一个人回到了广州。本来他想,赚到钱后很快就可以回海口找她们母女俩,想不到父亲回到广州后不久,因为一件意外的事被捕入狱。他在狱中一直呆了8年,8年中得不到任何关于程四妹和女儿的消息。1966年,父亲从狱中出来,他本来准备到海口去寻找程四妹和女儿的下落,但他去到湛江时,才得知因为时局紧张,通往海口的航船取消了。父亲无奈,只好回了罗定老家。在老家,他听说曾经有许多从海口寄给他的信,但是父亲一封也没看到。父亲知道肯定是程四妹在找他,他也四处打听程四妹的消息。开始时,有人告诉他说程四妹避难去了香港,后来又有人说程四妹母女在“文革”开始时便去世了。因为程四妹的父亲解放前是海口的资本家,1952年已经去世,而程四妹的母亲也去世了,所以父亲不知道该去哪里打听程四妹母女的下落。

  相隔四十四年

  时间一天天过去,父亲的心也渐渐灰了。他想,程四妹这么多年没有消息,一定已经不在人世或是另外嫁了人,而自己,恐怕今生今世也去不了海口了。就这样,在离开了海口15年之后的1973年,已经39岁的父亲万般无奈地娶了家乡一名21岁的女子,这个女子后来成了我的妈妈。

  父亲结婚后,先后生了我们兄妹五个孩子。80年代改革开放后,日子一天天好起来,父亲也重新做起了生意。1998年,我们一家人搬到了黄岐居住,几个小孩也渐渐长大成人。

  虽然父亲和母亲的感情一直很好,可是他一直忘不了程四妹母女。而我很小的时候,也曾听邻居说,你还有个姐姐,如果活着,应该差不多有你妈妈这么大。对于父亲和程四妹当年的爱情,我们只是略有所闻,却一直不敢向父亲打听,因为我们都知道这是父亲当年的一段伤心往事。后来我们家的生活好了一点,父亲也曾几次想到海南寻找她们母女的下落,可是一想到自己已结婚生子,就算找到,也只是徒惹伤心,所以这个念头最后还是不了了之。

  就这样,一直到了今年的3月,父亲突然听到消息,说他在海南的女儿在寻找他。听到消息的当天,父亲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思念,尘封已久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。当天,父亲就和哥哥一起去了海口,希望能找到程四妹母女。

  父亲和哥哥到了海口后,很快就找到了当年他们一家三口居住过的房子。房子仍在,但住在里面的人已不是当年的人。父亲又找到居委会,才得知程四妹已于2001年冬天去世了。在居委会,父亲没有打听到女儿的消息,不过在居委会的工作人员的帮助下,父亲找到了程四妹的姐姐和姐夫。虽然已经分隔了四十多年,但程四妹的姐姐和姐夫还是一眼就认出了父亲。程四妹的姐姐已经是70多岁的老人,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,连话也不能多说了。

  等不到的爱情

  在程四妹的姐姐和姐夫那儿,父亲得知,在他刚刚离开海口时,程四妹发现自己再次怀孕。不久,程四妹又为父亲生了一个女儿。这么多年来,程四妹带着两个女儿,一直苦等父亲的消息。父亲一去四十多年没有音信,而程四妹就终身未嫁。在漫长的近四十四年的岁月里,程四妹一个单身女子,带着两个女儿,生活的艰难,加上世人的白眼,她的境况可想而知。但她一直相信,父亲一定会回来找她们。在程四妹去世的两年前,她的小女儿因病去世。2001年,程四妹病重,躺在病床上,她还让她大女儿回到原住地的居委会,再一次去打听父亲的下落。遗憾的是一直到最后一刻,她也没打听到父亲的消息,只好带着一生的遗憾,离开了这个世界。在这些年间,程四妹的姐姐曾多次劝她,好好找个人成家算了,程四妹的姐姐说:“他这么多年不回来,一定是另外结婚成家,你不要再等了。”但是程四妹一直都不肯再结婚,坚持要等父亲回来。程四妹的姐姐说,程四妹从小父母双亡,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爱情,想不到最后又是这样一个结局。她的一生,一直生活在等待、思念和痛苦中,到死也没等到她心中的爱情,何等凄惨。

  父亲听了这番话,伤心不已。他又到处打听女儿的下落,希望能找到她。可是大家只知道程四妹去世后,她的女儿改姓了母亲的姓,然后就音信全无。想必,她是为母亲这一生的等待而伤心,最后决定舍弃父姓的吧。父亲只希望居委会可以帮忙寻找到女儿,让父女可以见上一面,了却程四妹一生未了的夙愿。

  父亲回家之后,把程四妹的故事告诉了我们兄妹,我们兄妹和妈妈都忍不住为程四妹的遭遇黯然神伤。父亲说,这是他一生最大的错,永远的痛,他不知如何才能补偿。而我们兄妹也都希望能为父亲找到他的女儿,了却老人的一桩心愿。我的妈妈一直是一个善良的人,听了程四妹的故事后,妈妈在伤心之余,也很为程四妹的爱情所感动,她说:“如果她现在还活在世上,我愿意接她来同住,照顾她陪伴她,让她的晚年得到幸福。”

  然而,一切已经晚了。

  年轻人讲完父亲的故事,颇有些伤感,临走的时候,他留下了电话,希望我们可以协助他找到同父异母的姐姐。在那个午后,我不断地想着那个为了爱情而付出了四十四年等待的女人,想着她凄苦无助的一生,想着她最后的遗憾和绝望。我不知道她心中有没有怨恨,但是既然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,她还希望女儿能找到父亲,那么她一定是希望让他们父女早日团聚吧。而我们能够为程四妹做的,可能也只有这些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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